如今的王慶坨痛恨共享單車。這股恨意與兩年前王慶坨對共享單車的愛意一樣強烈。以自行車生產(chǎn)基地聲名在外的王慶坨,所有的故事和悲喜都與自行車有關。就像做了一場大夢,ofo、小藍、酷騎,都想開創(chuàng)一個新時代,它們裹挾著單車小鎮(zhèn)王慶坨往前跑,但跑著跑著,王慶坨的幻夢,終歸是醒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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王慶坨沒有共享單車。
放在前兩年,這就是一個笑話:2017 年,位于天津武清的王慶坨鎮(zhèn)生產(chǎn)了超過 400 萬輛共享單車,它們排列起來的長度,相當于北京到廣州的距離走上 3 遍。
但現(xiàn)在,在王慶坨,共享單車消失了。當?shù)赝辽灵L的人習慣叫王慶坨為 " 王坨 ",他們會告訴你,要尋找共享單車的蹤跡," 王坨往南走 5 公里。" 在那兒,幾萬輛褪色的共享單車,就廢棄在荒草地里,成了佐證這場出行大戰(zhàn)的遺跡。
荒地里堆滿廢棄的共享單車。如今的王慶坨痛恨共享單車。這股恨意與兩年前王慶坨對共享單車的愛意一樣強烈。以自行車生產(chǎn)基地聲名在外的王慶坨,所有的故事和悲喜都與自行車有關。
在自行車行業(yè)待了 10 年的張啟航見證了王慶坨兩年來的瘋狂和落幕。他說,原本在衰敗的王慶坨,因為共享單車,曾一度讓這里的人們看到了 " 黎明前的曙光 ",后來才知道," 嘛曙光,介是黑夜前的黃昏。"
他的廠子已經(jīng)半年沒有接到訂單了,之前共享單車火爆時添置的兩條生產(chǎn)線,上一次開動還是在 2018 年 6 月。有個河北人曾經(jīng)想以原來四成的價格購買機器,打開生產(chǎn)線測試一切正常后,張啟航嫌太低,沒舍得賣," 都是從牙縫里省出來的錢。" 現(xiàn)在他后悔了," 賣了多好。"
王慶坨短暫的興盛和注定的衰落,都與共享單車這場大戰(zhàn)緊密地捆綁在一起。少有人預料到這場大戰(zhàn)會這樣匆忙收尾,正如風口正盛時,所有人為爭奪 " 解決最后一公里 " 的地盤而戰(zhàn),少有人預料到這場大戰(zhàn)也會造就產(chǎn)能過剩的敗局。
一位在王慶坨為共享單車做了半年車架的人說,老板停工他被辭退的那天,廠子里還有 2000 個車架沒有賣出去,原因是共享單車的尾款還未結清,運營商就倒閉了,現(xiàn)在只能論斤賣。一同倒閉的還有廠子門口的刀削面館,由于工人沒了,每天來吃面只有一個人,就是看工廠大門的老大爺。
王慶坨失敗了。輝煌時 500 多家自行車企業(yè),如今僅剩一半左右,不少還轉型做了電動車。靠著家庭作坊為主的低端自行車產(chǎn)業(yè)起家,王慶坨一度興盛 20 余年,此后伴隨著市場飽和、人口紅利的消失,已垂垂老矣,直到共享單車給它注入了一針強心劑。
就像做了一場大夢,ofo、摩拜、小藍、酷騎,都想開創(chuàng)一個新時代,它們裹挾著王慶坨往前跑,但跑著跑著,王慶坨的幻夢,終歸是醒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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即使冷空氣已經(jīng)侵入骨髓,王慶坨人依然難以忘記共享單車戰(zhàn)爭曾帶來的火熱氣氛。
張啟航在王慶坨的自行車行業(yè)干了 10 年,廠里原本只有一條生產(chǎn)線,四五個工人,就能滿足自行車車輪的組裝生產(chǎn),數(shù)目為上千的訂單,已經(jīng)讓他覺得欣喜了。但 2017 年 1 月,共享單車的訂單來了,張口就要 10 萬個," 當時覺得變天了。"
對方要求張啟航 15 天內交貨。在當時的王慶坨,這幾乎是不可能的。一個共享單車的車輪包括花鼓、輻條、鋼圈,每個鋼圈上要裝 36 根輻條,只能靠工人手工組裝完成。" 從早上 8 點干到晚上 8 點,不休息,一個工人也才能組裝 700 個輪子。10 萬個,對張啟航來說,怕是整個廠子加班加點,也要干到下半年了。"
昔日工廠中堆滿 OFO 單車。圖 / 網(wǎng)絡
這原本是張啟航萌生退出自行車行業(yè)念頭的微妙時刻。" 當時感覺日子過不下去了,大家都騎共享單車,普通自行車沒有銷路,訂單越來越少。" 事實上,這也是當時王慶坨的自行車行業(yè)面臨的普遍困境:比起共享單車,低端自行車的生產(chǎn)在市場上已經(jīng)沒了競爭力;而拿到大量融資的大公司,也不愿找王慶坨的小廠生產(chǎn)來生產(chǎn)共享單車。
摩拜是其中的翹楚,早期一輛車的成本是 3000 塊:全鋁合金車身、免充氣輪胎、軸傳動發(fā)電裝置……這樣的自行車配置,讓王慶坨的小廠們望洋興嘆。
2017 年 1 月 4 日,摩拜宣布完成 D 輪 15 億人民幣股權融資,但這跟王慶坨沒什么關系。真正給王慶坨來帶生機的是 ofo、酷騎這樣的低成本自行車。生產(chǎn)和組裝低成本自行車,正是王慶坨的強項。見證了這一切的王慶坨自行車商會秘書長菅順啟當時感慨," 這是我入行 18 年見到的最大的機遇。" 市場對共享單車的巨大產(chǎn)能需求,就連富士達、飛鴿這樣的自行車大廠都吃不下了,只能將訂單外包給王慶坨的小廠做。
張啟航聞到了戰(zhàn)火的硝煙味。一次,他跟王慶坨的幾個同行喝酒,酒桌上,專門做組裝自行車的朋友抱怨道," 剛接了個 1 萬輛的單子,結果又來了個什么單車,要做 2 萬輛,前一個知道后馬上把訂單加到了 3 萬輛,搞得我這邊手忙腳亂。" 另一個廠子的主管則抱怨對方催得太急,傳統(tǒng)自行車從設計到生產(chǎn),一般要經(jīng)過幾個月時間," 但共享單車的企業(yè)只給一個月!這簡直是逼著我們去抄襲!"
終于,在 2017 年 1 月份,接到 10 萬個車輪訂單的張啟航,也被卷入了這場戰(zhàn)爭中。
" 這單子,接也不是,不接也不是。" 張啟航左右為難。" 要是不接,說明你主動承認產(chǎn)能不行,以后估計也沒人來找你;要是接了,就得擴大產(chǎn)能,把前幾年辛辛苦苦賺的錢貼進去,還不一定有回報。" 他答應對方,第二天給答復。一夜未眠后,張啟航?jīng)Q定放手一搏,最終接下了訂單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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最開始,王慶坨對共享單車的訂單沒有任何抵抗力。
" 一個餓極了的人,吃什么都是香的。" 王慶坨鎮(zhèn)的電焊工劉秀打了一個比喻。她做氬弧焊 5 年了,共享單車的車架大多為抗震系數(shù)高的鋁合金,氬弧焊是首選的焊接方式。在戰(zhàn)爭到來之前,她所在工廠的廠長一度轉型去開了一家洗衣店。但后來,廠長天天往廠里跑,幾乎是每隔幾天,就有人來談訂單。
如今回想起來,2017 年上半年,是王慶坨最后一段 " 豐衣足食 " 的日子。一名長期靠外貿(mào)訂單生存的小自行車廠廠長說,當時為了接共享單車的大單,不得不把利潤低但是穩(wěn)定的外貿(mào)訂單客戶給拒了。
作為底層打工者的劉秀,則是另一番感受。她自稱為 " 女焊子 ",曾一度覺得共享單車給她帶來了春天。在 2017 年前幾個月,自行車車架廠搶著要焊工,她每個月能賺到 1.5 萬,是從前收入的兩倍。當然,代價是從早上 8 點開始就要舉起焊槍,一直干到半夜 12 點。氬弧焊的紫外線輻射是普通電弧焊的 30 倍,還會產(chǎn)生有害氣體,她需要在冬天也開著電扇吹風。一天結束后,連閉上眼,都能看到電弧的光,但她覺得充實。
2017 年,ofo 開始瘋狂擴大產(chǎn)能,尋求更多數(shù)量的自行車作為大戰(zhàn)里的武器。同年 4 月份,ofo 宣布與自行車制造商富士達簽署戰(zhàn)略合作,每年生產(chǎn) 1000 萬輛小黃車。同一時期,小藍單車、永安行,也開始了搶奪用戶的行動。
越來越多的共享單車創(chuàng)業(yè)者找到王慶坨,但有些單車,可能你連名字都沒聽過,比如幸福單車、熊貓單車。來自河南的林強也看準了這個商機,他剛 30 歲,在一家互聯(lián)網(wǎng)公司從業(yè),也想在戰(zhàn)爭中分一杯羹," 一二三線城市我都不去搶,也搶不過,我就主打四五六線城市。"
2017 年 5 月,帶著 50 萬的林強來到了王慶坨,這是 3000 輛共享單車 30% 的定金。他找到了張啟航,張啟航又幫他介紹了組裝自行車的廠子,談成之后,雙方一起喝了一頓酒,林強說,他的共享單車不收押金,但要固定充值,充值費從 39 元到 79 元不等。他覺得半年之后就能盈利,并對張啟航承諾," 半年之后,再找你來做上萬輛車的大單子。"
在王慶坨,只要有錢,可以在最短時間內組裝一條共享單車生產(chǎn)線。張啟航投入了幾十萬后,招工成了難題——共享單車為王慶坨帶來了更多的工作機會。他把工資提高了五分之一,從招熟練工放寬到學徒。接下來,產(chǎn)能的擴大讓張啟航嘗到了甜頭,交付了 10 萬個共享單車車輪之后,他賺到了 20 萬——這相當于他之前一整年的利潤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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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是單車小鎮(zhèn)王慶坨的高光時刻,一同沉浸在高光中的張啟航?jīng)]有留意到,此時,全國共享單車的戰(zhàn)爭已經(jīng)進入白熱化階段。2017 年,小藍單車創(chuàng)始人李剛曾預言,共享單車的戰(zhàn)爭,"2017 年七八月份就能見分曉,到了 2018 年一二月份,就能見生死。"
預言成真了。
最先死去的是林強這樣的 " 三線玩家 "。他拿著最先交付的 3000 輛共享單車投放到河南新鄉(xiāng)的一個縣城里,不到 1 個小時,當?shù)爻枪軐⑦@些車全部收繳了。在另一個縣城,他雇傭的維護人員親眼看到,有人騎著電動三輪車,把共享單車拖到了自己家,還有人拖到了廢品回收站。一個月之后,大量的用戶撥打了客服電話:在縣城里,已經(jīng)找不到共享單車了。他打電話給王慶坨的自行車組裝廠," 生意沒法做了,車不要了,定金也不要了。"
像多米諾骨牌的倒塌,從 2017 年悟空單車停止運營起,緊接著是 3Vbike、町町單車、小鳴單車、酷騎單車,再到 2017 年底的小藍單車……但這似乎還遠沒有結束。如今,就連曾經(jīng)的獨角獸 ofo 也已搖搖欲墜,遭遇上千萬用戶排隊退押金的狀況。
處在產(chǎn)業(yè)鏈源頭的王慶坨,比共享單車的押金用戶們更早感受到了沖擊。因為幾乎在大部分低成本共享單車背后,都能找到王慶坨的影子。
大量訂單背后,一同埋下的還有產(chǎn)能無法消化的隱患。多名王慶坨的自行車從業(yè)者說,共享單車給當?shù)刈孕熊囆袠I(yè)帶來的破壞幾乎是毀滅性的。在當?shù)兀鳟a(chǎn)著諸多災難的版本。比如,就在酷騎倒閉前夕,還找王慶坨給生產(chǎn)了 3 萬輛單車,如今,這些單車已經(jīng)被遺棄在王慶坨;又比如,王慶坨的一家坐墊廠,生產(chǎn)出幾千個共享單車坐墊后,對方的單車已經(jīng)升級換代了,這批坐墊只能直接報廢了。
村莊空地成為自行車 " 墳場 "。圖 / 網(wǎng)絡
這些 " 災難 " 甚至波及到了上下游,一個堅持做山地車的廠長驚訝地發(fā)現(xiàn),上游管材的價格已經(jīng)從每噸 4000 元漲到了 5300 元,漲幅見所未見;盡管國際上橡膠價格在下跌,但國內自行車外胎價格卻上漲了 10%。
越小的廠子,越難承受這樣的打擊。張啟航第一單車輪生意賺的 20 萬,卻賠在了第二單車輪生意里。" 原材料價格上漲不說,尾款還回不來。對方只付了 30% 定金,現(xiàn)在再也聯(lián)系不上了,跑路了。" 等到了 2017 年 6 月份,共享單車行業(yè)的倒閉潮來臨,訂單也越來越少了。
環(huán)保政策也給了王慶坨一記重擊。2017 年 7 月,中央環(huán)保組將天津列為重點督查地區(qū),點名王慶坨的污染現(xiàn)象。接下來,與自行車行業(yè)密切相關的烤漆廠、電泳廠、氧化廠被大量關閉。
周鐵村在王慶坨做自行車烤漆已經(jīng) 9 年,如今他所在的廠子因為環(huán)保問題被關停。" 在王慶坨,幾乎所有的小廠烤漆都不環(huán)保。" 現(xiàn)在,他回了河北,因為在王慶坨,已經(jīng)找不到一份做烤漆的工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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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8 年 4 月,摩拜被美團以 27 億收購時,有投資人感慨," 摩拜價格被嚴重低估,還沒有釋放巨大潛能。" 但對比如今潰敗的 ofo 和被列入老賴名單的戴威,摩拜和創(chuàng)始人胡瑋煒一起,成了行業(yè)里的成功案例。
這意味經(jīng)歷兩年洗牌后,共享單車的戰(zhàn)爭后已經(jīng)進入后半場。
這兩年時間內,中國究竟冒出來過多少家共享單車企業(yè)?沒有人能給出準確數(shù)據(jù)。但你幾乎可以在任何想象不到的地方發(fā)現(xiàn)被遺棄的共享單車的痕跡:釣魚人在北京的通惠河里釣出過共享單車,河北有家店提供把共享單車漆成普通黑色自行車的服務,武漢的年輕人專門拆卸共享單車的智能鎖組裝成充電寶賣錢……
一組來自交通部的數(shù)據(jù)顯示,目前整個中國共享單車的投放量已超飽和,在北京,近一半車輛處在閑置狀態(tài),單看 2017 年,共享單車全行業(yè)累計投放單車 2300 萬輛,覆蓋 200 個城市。根據(jù)北京、上海出臺的共享單車 3 年強制報廢標準。這些自行車報廢后,會產(chǎn)生近 30 萬噸廢金屬,相當于 5 艘航空母艦結構鋼的重量。
占據(jù)中國自行車年產(chǎn)量八分之一的王慶坨,它也無法避免地遭受了重創(chuàng)。在產(chǎn)能巔峰時期,3 萬名外地人從山東、河北、河南涌入到王慶坨,再像潮汐一般褪去,如今只剩不到 1 萬名。無數(shù)小型的自行車廠無法應對原材料上漲以及訂單銳減的后果,主動停產(chǎn),更倒霉的是像張啟航這樣的人,為了共享單車增加了生產(chǎn)設備,連成本都沒有收回來,就破產(chǎn)了。
2018 年 12 月,王慶坨的氣溫降到了零下 10 度,這也是共享單車的寒冬,在主干道津霸大道上走上一個小時,也看不到一輛共享單車。這里的人們也不愿再提起共享單車,僅剩的一些仍在開工的自行車企業(yè),已經(jīng)轉向生產(chǎn)山地車,或是繼續(xù)做起了外銷生意。更多的廠子都是緊閉大門,門口貼著 " 廠房轉讓 " 的字條。
王慶坨的自行車廠大都冷清。單車小鎮(zhèn)王慶坨,伴隨著共享風潮的來臨和褪去,被時代追捧,又被時代迅速地拋棄。小鎮(zhèn)里的張啟航打算轉行了。他要把設備賣掉,忘掉和共享單車有關的一切。
來源:每日人物