陳文茜對話李安:“有些你們覺得我還不錯的地方,其實是我裝出來的”水煮娛
李安,著名導演、編劇、制作人。1995 年,李安憑借英文電影《理智與情感》,獲得奧斯卡金像獎 7 項提名,正式進入了好萊塢 A 級導演行列。近日,他的新片《比利·林恩的中場戰事》即將上映。
本文來自微信公眾號:文茜大姐大(sisy-world),摘選自文茜的名人對談系列叢書《我害怕成功》。虎嗅獲授權發表。
◇ 文茜:中國男人通常不談自己的脆弱,但你卻認為很多脆弱時刻讓你找到了力量,為什么「脆弱」對你而言那么重要?
◆ 李安:大家看到的都是我風光的一面,我自己也愿意展現這樣的一面。不光是我自己好面子,我覺得這能鼓勵大家,也能給予社會正面能量。事實上,我經過很多失敗,脆弱是我的本質,但不知道為什么,通過戲劇的方式,脆弱反而成了我的強項。
▲ 在戲劇中,脆弱反而能吸引人|《推手》
我因為自己脆弱,所以很能同情別人的脆弱。而戲劇是檢驗人性的藝術,強的東西不太容易動人,你脆弱時,大家就會替你著急,幫你演戲,這時才是最動人的。
我常跟演員說:「如果你表現得這么多,根本就不需要別人同情了。你的作用是讓別人幫你著急,幫你演戲,因為你再怎么演,也沒有觀眾的腦筋演得好。」
同樣,我想我很受大家喜歡,可能跟我的樣子不是很強硬有很大的關系。我小時候非常瘦弱,碰到什么事都要哭,一年級時每天至少要哭一次,是個很沒用的人。如果看了悲劇,我會哭到整個戲院都在笑:「你看,那個小朋友哭得好好玩。」而我還是停不住抽泣。
▲ 越脆弱,越能得到觀眾的共鳴|《少年派的奇幻漂流》
成長期時我個子特別小,初一 1.3 米多,高中才過了 1.6 米。到了高中更糟糕,雖然我父親是校長,但我還是很膽小,書也念得不是很好,從來不敢反抗。
也不知道為什么,40 多歲時我竟拍了一些別人不敢拍的東西,就是因為喜歡。電影有兩件事對我來說很奇怪,第一,電影對我來說很簡單,像我在電影學校時,不太會講英文,但不知道為什么我一做電影,大家都會聽我的話。
畢業以后,有一部臺視電視劇愿意讓我去打燈,而不管我是打燈、打雜,從早上開始到下午,我就會變成導演,每個人都聽我的。
▲ 做自己喜歡的事情會事半功倍|《臥虎藏龍》
第二,我的職業很奇怪,大家每天都會主動來問我:「你要什么?」我的脾氣很好,一直認真地做自己的事,不太罵人,因為大家都拼命地給我我想要的東西。
我遇到過很多感人的故事,甚至有 5 代、20 年不講話的家庭聚合起來一起幫我。這種事情一再地發生,無形中我就做出一些讓大家覺得很不可思議的成績。
其實在拍《理智與情感》那部電影時,我連一個英文句子都講不完整,但手上卻有英國最好的文學作品、演員,包括皇家莎士比亞劇團、劍橋、牛津畢業的最頂尖人才。
平常我都不可能跟他們講上話,我也因此能更注意他們的表情,最終把這部片子拍出來,還成功提名了 7 項奧斯卡。這樣的事情一直發生,我常常拍完以后,有一種「不可承受之重」的感覺,但后來我也認命了,覺得你們喜歡就喜歡吧。
▲ 能夠駕馭許多頂尖人才的導演,也都非同一般|《理智與情感》
◇ 文茜:這句話聽上去感覺有些驕傲?(笑)
◆ 李安:因為太謙虛看起來會有些虛偽。不過,謙虛是我的本性,不是我做出來的,有時我要體面,是因為想為臺灣、亞洲人爭面子。其實我的本性跟媽媽很像,脆弱并且依賴人,這也是很多臺灣人的個性,不少臺灣人從小到大都在輸的環境、害怕的狀況下長大,因此都很脆弱。
我也有做作的地方,有些你們覺得我還不錯的地方,其實是我裝出來的,因為按照我的本性,我喜歡躲起來。之前我都處在恐懼的環境中,可是后來,我必須學我很怕的東西,不然好像就不夠真誠,那是一種反求諸己,必須要真誠面對自己害怕的事情。一直拍到我的第九部片子《斷背山》,我才覺得其實我還蠻不錯,挺會拍片的。
▲ 《斷背山》讓李安開始肯定自己的導演能力|《斷背山》
◇ 文茜:在美國時,你告訴我,當你拍西方電影時,相對比較堅強,因為你可以像「手術刀」一樣面對西方的題材,處理時不會有很多個人投射。
可是每一次回到東方,拍東方的議題,你就會開始導入很多個人的情緒,包括《色·戒》《臥虎藏龍》,甚至《少年派的奇幻漂流》,雖然它是印度的故事。
我一直很好奇,你能在西方、東方間來來回回,在不同的題材里不停地轉換自己,為什么只有東方的題材使你脆弱?
▲ 越貼近自己的生活,便越讓人無法防備|《喜宴》
◆ 李安:就像小孩和父母的關系四五歲就決定了,因為你出生時是脆弱的,完全需要父母,力量的交流只有單方向,所以很多事情就會變得根深蒂固。你從成長環境獲得的經驗,不管是好是壞,都會深深影響你,你沒辦法選擇,也沒辦法抗衡,這也是我們最脆弱的一點。
我在還是學生時看英格瑪·伯格曼的電影,到后來見到他時,他叫我做什么,我就會去做,好像自己就該如此。當你有所成長后開始拍片,可能會對一些人不服氣,但當你還很弱小時,吸收進來的東西是沒辦法改變的,那是你先天的一部分。
家鄉對我來說就是這樣,就像我沒辦法解釋我為什么怕爸爸,等到我比他還要強壯,還有名時,我不但怕他,還怕傷到他的感情。對我來說,如果要把家鄉作為藝術呈現,對其進行和戲劇化,實在是太難了。
▲ 在《色·戒》的拍攝過程中,李安的情緒起伏不定|《色·戒》
◇ 文茜:像你說的,你從小在臺灣長大,很愛哭,覺得一直都在輸。通常這樣的孩子到了美國,會感覺輸得更徹底了才是,因為臺灣到底不是一個完全歧視你的地方。可是你到美國學電影,是怎樣在一個讓你更脆弱的地方,慢慢找到了自己?
◆ 李安:自信來自兩個方面,一個是天生的,這個我比較少;另一個是外來給的肯定,當大家給你的肯定多了,你自然就會產生「自己也不錯」的自信心。像當總統,一開始可能很害怕,但閱兵幾次以后,樣子就出來了。做導演也一樣,剛開始不敢講話,后來也不知道為什么,自信就會漸漸體現出來。
我剛到美國時當然很害怕,因為語言不通。我們從小就看美國電影,雖然電影里很多都是假的,但我們不知道,就很崇拜他們。所以我到了美國,一看到白人是既興奮、又新鮮,好像走進布景一樣。
▲ 拍攝《理智與情感》的斗智斗勇,也給了李安自信
記得有一次放學,我看美國人打美式足球,男的又壯,跑得又快,女的又漂亮,褲子穿得又短,感覺他們又聰明又漂亮,就覺得很自卑。
學戲劇時,語言很重要,要不斷溝通,而且都是涉及文化的東西。前兩年我都是半猜半聽,吸收非常有限,不過這也導致后來我的視覺能力變得比較強。
而我又很會猜外國人的想法,英國人、德國人、黑人、白人怎么想,全能猜中。有人說我各種電影都可以拍,其實就跟我很會猜有關。我擅長觀察、猜測、揣摩、旁敲側擊,這都是那段時間的訓練帶來的。
▲ 李安的揣度能力使他能輕易駕馭各色影片|《與魔鬼共騎》
◇ 文茜:你在 40 多歲之前沒有那么多機遇,很多跟你類似的人雖然也有謙虛的一面,可是如果長久沒有機會,往往會覺得時代對不起他、政府對不起他,自己懷才不遇,只剩下憤世嫉俗的情感。為什么你那時沒有變得和他們一樣?
◆ 李安:我沒有恨別人的能力,也不會真的生氣超過兩個月。我不知道這是我的優點還是缺點,以前我曾被女朋友甩過,在當兵的最后一個月收到分手信。有兩個月我真得很生氣,但過了兩個月,我就覺得她很可憐,一個人在外面就算發生了什么事也不知道應該怎么辦。
我覺得如果不愛或不原諒別人,都不是誰對誰錯的問題,生氣只是別人要做的事跟我們相撞,不應該上升到有恨意。擁有仇恨時受最大傷害的其實是自己,不是所恨的人,所以生氣就可以了,不必做很激烈的舉動。而我也做到了「君子報仇,三年不晚」,很多仇我都報到了,還都不是我自己主動報的。
【來源:虎嗅網 作者:文茜大姐大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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